鄱阳湖之战与朱陈之间
关于鄱阳湖之战，在我之前的印象中，是陈强而朱弱，但后面却转变了想法，认为鄱阳湖之战的局势，是朱强而陈弱。
陈友谅的政权，存在巨大的隐患，陈友谅过于注重武力，而忽视了政权的建设，内部山头林立。纯以武力威慑众人，一旦陈友谅遭逢失败，内部矛盾就会爆发。这是陈友谅与朱元璋、张士诚之间的差别。看陈友谅发展的几个节点，“友谅因袭杀（倪）文俊，尽领其众”，“友谅就（赵普胜）执杀之，并其军“《明太祖实录》，这种杀其长，并其军的操作，是存在隐患的，被并的军真的能够真心臣服吗？还有陈友谅杀徐寿辉，背上了弑君的骂名。就连某些陈友谅自己提拔的将领，都难以控制，如“熊天瑞者，本荆州乐工，从徐寿辉抄略江、湘间。后受陈友谅命，攻陷临江、吉安，又陷赣州。友谅俾以参知政事，守赣，兼统吉安、南安、南雄、韶州诸路...友谅不能制”《明史熊天瑞传》，“癸卯（1363年），陈友谅攻江西，檄（熊）天瑞以兵来援，天瑞坐观胜负不应命，及友谅败死，乃阳遣其子元震赴援”《明太祖实录》。鄱阳湖之后朱元璋复盘时说：“陈友谅兵虽众强，人各一心，上下猜疑，矧用兵连年，数败而无功，不能养威”《明太祖实录》。
而龙湾之战就是陈友谅武力失败的开始。龙湾之战的过程如下：1360年五月，陈友谅沿长江而下，先攻池州，池州守将徐达败之，然后陈弃池州，继续沿江而下，攻陷太平，进逼应天。双方在应天的龙湾发生大战，陈友谅大败，退回太平，朱追败之，陈退到都城江州，朱兵追击至安庆。
(资料图)
先上几条史料
”（龙湾之战中投降的）张志雄者，故赵普胜部将，善战号长张，尝怨友谅杀普胜，故龙湾之战无斗志，及降，言于上曰，友谅之东下，尽并安庆兵以从，今之降卒，皆安庆之兵，友谅既败走，安庆无守御者“《明太祖实录》。
”及陈友谅杀（徐）寿辉，僣伪号，（黄）彬言于（袁州欧）普祥曰，公与友谅比肩，奈何下之？友谅骄恣，非江东敌也。保境候东师，当不失富贵，普祥遂遣使纳款“《明太祖实录》。（杀徐寿辉和龙湾之战时间很近，就几天的时间，我更倾向于黄彬是同时接到的消息，才说陈友谅非江东敌也。袁州是飞地，朱元璋和袁州此时并不接壤）
可以看到，龙湾之战后，陈内部的问题暴露出来了，先前被陈所杀的赵普胜与徐寿辉的部下举起叛旗，只有陈自身的部署还保持一定的忠诚。
在龙湾之战后一年多，双方在江西东北部的争夺互有胜负。至1361年八月，朱元璋决定亲自出征，至陈友谅的首都江州。陈友谅大败，逃奔武昌。朱兵追击到汉阳，并且屯驻汉阳。
上史料
”（王溥）仕陈友谅为平章，守建昌。太祖命将攻之，不克。朱亮祖击于饶之安仁港，亦失利。友谅将李明道之寇信州也，溥弟汉二在军，俱为胡大海擒，归于行省李文忠，文忠命二人招溥。是岁，太祖拔江州，友谅走武昌，溥乃遣使降，命仍守建昌。“《明史王溥传》
”（胡美）初仕陈友谅，为江西行省丞相，守龙兴。太祖既下江州，遣使招谕美。美遣使郑仁杰诣九江请降，且请无散部曲，太祖初难之，刘基蹴所坐胡床。太祖悟...（胡美）乃遣康泰至九江来降。“《明史胡美传》。
江州之战之后的半年时间内，整个江西除了赣州和少数地区，基本上都投降朱元璋或被攻克了。选取上面两条，不是说只有他们两个（比如傅友德就是在江州之战前投降的，其他有名的、无名的也很多），而是这两个比较能说明问题，朱元璋几番攻打建昌，都没有攻克，李文忠让王溥的弟弟王汉二招降王溥，王溥没有回应（或还没来得及回应），王溥此时还是忠于陈友谅的，而江州之战后，王溥当即遣使请降，态度的转变很能说明问题，显然认为陈弱而朱强。胡美请无散部曲，说明他在陈友谅手下是有部曲的，而朱元璋难之，说明在朱元璋手下，有部曲不是一件普遍的事情。
在江州之战后，朱元璋遣徐达追击陈友谅，徐达与陈友谅在沔阳、汉阳之间对峙半年多，直到1362年三月，南昌发生叛乱，徐达退兵平叛。此后一年的时间，朱元璋都在巩固对江西的统治（江西朱元璋统治的第二个省，朱元璋在摸索建立怎样的统治制度，这个后续有机会再展开），没有对陈友谅继续进攻，这就是鄱阳湖之战前的局势。
”友谅忿其疆场日蹙，乃作大舰来攻...载其家属百官，空国而来“《明太祖实录》，陈友谅据有江西、湖广之地，江西地是根本，眼下丢失了江西，只有湖广，发动鄱阳湖之战的原因也是忿其疆场日蹙，空国而来的国，也只局限湖广地区，而且陈友谅的精锐，很多都丧于江州之战和龙湾之战，现在又大举征兵，士兵质量显然有所下降。（陈氏之兵曾经龙江、江州、湖广三处大败，善战者损折，却于湖、潭、荆、襄等处征田夫市子，三丁抽一为军，号曰“蓬合”，且十人无二三惯战《国初群雄事略汉陈友谅》。湖广可能指的是徐达在沔阳、汉阳之间击败过陈友谅）
然后就是战略方向的选择：南昌？or应天？姑且列一下两个的优缺点。
应天的优势：一、朱元璋率领主力在安丰救援小明王，后面一直在围攻庐州，应天兵力空虚；二、政治影响大。
缺点：一、要想攻应天城，必须上岸，船大的优势完全没有，而兵弱的缺点被放大，此前陈友谅的绝活就是“引巨舟泊（太平）城西南，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，城遂陷”《明太祖实录》；二、三年前的龙湾之战，陈已经打过一次，然后输了，当时长江两岸的太平、安庆、江州等地都是陈友谅的，现在则不同，长江两岸都是朱元璋的，攻应天已经是孤军深入千里了，上次失败还有休整、退兵的机会，这次跑都没法跑了。三、朱元璋救援安丰，很快就回来了，只是主力在围攻庐州，若是陈友谅来攻，不到一月就能调回来，而且还能把浙东浙西应对张士诚的兵力也调过来；四、陈友谅没有补给线，朱元璋坚壁清野守住三个月，陈就会自行崩溃，历史上鄱阳湖之战后期就是陈乏粮不得不去突围。五，打下应天，也是难以占据，应天离湖广太远了，两地不能呼应，朱元璋若是撤掉常州、镇江的守军，应天就要直面张士诚，朱元璋再跑到江西，一切战术转换家，到时候被两面夹击的就是陈友谅了。
南昌的优势：一、朱元璋救援南昌，一定是沿长江而来，只有水路才能支持军队大规模的快速运输，那么决战之地就一定是鄱阳湖，可以充分发挥陈船大的优势，避免短兵相接；二、朱元璋主力在庐州，有更长的窗口期攻城，而且朱元璋来救援，陈可以以逸待劳；三、攻下南昌，江西之地会易手，局势可以恢复到江州之战前，朱陈均势；四、陈对江西的地形更加熟悉，且江西还存在少数陈友谅的势力。
南昌的缺点就是南昌不够重要，对朱元璋的影响有限，不过是回到江州之战前而已。
“太祖谓刘基曰：“我不当有安丰之行。使陈友谅乘我之出，京师空虚，顺流而下，捣我建康，我进无所成，退无所归。友谅不攻建康而围南昌，此计之下者，不亡何待！”《国初事迹》，虽然朱元璋在鄱阳湖之战后，反思认为安丰之行是自己的一个失误，但是考虑到朱陈局势，我认为他的意思是这样的：在鄱阳湖之前，我已经是稳胜的局面了，然后去了安丰，导致应天兵力空虚，要是陈友谅来攻，可能就被他翻盘了。朱元璋用兵非常的谨慎且堂堂正正，很少给对手翻盘的机会，眼下给了对方一丝翻盘的可能，所以认为是失误，至于对方是不是真的能够抓到这个失误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。比如攻张士诚，常遇春提出攻苏州，打下苏州，剩下的传檄而定，而朱元璋反对，“以为不分其势，则其援兵四合，难以取胜，不若先攻湖州，使其疲于应战，然后抵苏州，则取之可必矣”《明本纪》。
因为我们是站在后来人的视角，我们知道，陈友谅攻南昌失败了；我们知道，南昌朱文正等人都不是庸碌之辈；我们知道，朱元璋修改了南昌城防，陈友谅的绝活失效了（友谅前攻城，以大舰乘水涨附城而登，故为所破，上既定洪都，命移城去江三十步，至是友谅巨舰至，不复得近《明太祖实录》）；以当时陈友谅的视角来看，南昌显然优于应天。
然后说下鄱阳湖之战的几个小细节：
一、1363年三月，朱元璋领主力救援安丰，很快就救到了小明王，然后朱元璋回应天，主力由徐达常遇春带领围攻庐州，闰三月，四月，陈友谅围洪都，洪都与应天音讯不通，五月，六月，洪都千户张子明突围至应天求救，朱元璋才知道洪都情况，于是通知徐达撤军，七月，徐达回到应天，于是救援洪都（三月辛丑，太祖自将救安丰，（吕）珍败走，以韩林儿归滁州，乃还应天《明史太祖本纪》）。救小明王这件事，三月就完成了，是朱元璋贪了（或者报复左君弼援助张士诚将吕珍），想打庐州，而庐州左君弼守城三个月，徐达常遇春硬是没打下来。
二、癸未，师次湖口，先遣指挥戴德以一军屯于泾江口，复以一军屯南湖觜，以遏友谅归师，又遣人调信州兵守武阳渡，防其奔逸《明太祖实录》。开战之前，朱元璋就已经把陈友谅的后路给断了。
三、太祖召达自庐州来会师，遇于鄱阳湖。友谅军甚盛，达身先诸将力战，败其前锋，杀千五百人，获一巨舟。太祖知敌可破，而虑士诚内犯，即夜遣达还守应天《明史徐达传》。徐达没有参加完整的鄱阳湖之战，只参加了前哨战，这一战“徐达击其前锋，俞通海以火炮焚其舟数十，杀伤略相当”《明史太祖本纪》，杀伤相当意味着两军的实力是同一层次，不会有速胜、速败的情况，所以朱元璋连夜把徐达送回应天，防守张士诚。
四、友谅数战不利，咨谋于下，其右金吾将军曰，今战不胜，出湖实难，莫若焚舟登陆，直趋湖南，谋为再举，其左金吾将军曰，今虽不利，而我师犹多，尚堪一战，若能僇力，胜负未可知，何至自焚以示弱，万一舍舟登陆，彼以步骑蹑我后，进不及前，退失所据，一败涂地，岂能再举耶，友谅犹豫不决，至是战多丧败，乃曰，右金吾之言是也，左金吾将军闻之，惧及祸，遂以其众降，右金吾见其降，亦率所部来降，友谅失此二将，自是兵力益衰《明太祖实录》。数战不利，不能理解为输，实际上双方是各有胜负的，每一次交战，朱这边都战死了相当多的中低级军官。这个事情说明了一、陈友谅的处境艰难，进打不赢，退跑不了，自己又没后方补给线；二、陈内部人心浮动，加上双方俘虏政策的差别，陈内部存在大规模的投降事件（友谅势益蹙，忿甚，尽杀所获将士。而太祖则悉还所俘，伤者傅以善药，且祭其亲戚诸将阵亡者《明史太祖本纪》）。
五、友谅住湖中既久，食尽，遣舟五百艘掠粮于都昌，都督朱文正复使舍人陈方亮潜往燔其舟，友谅粮绝，势益困...（八月）壬戌，陈友谅穷蹙，进退失据，欲奔还武昌《明太祖实录》。陈友谅乏粮，收集的粮食也被朱文正给烧了。陈友谅不得不退兵回武昌，然而，退路已经被朱元璋给截断了，最后在泾江口被流矢射中。
上述的几个细节，我看到的是：可怜的陈友谅被玩弄在股掌之间，从头到尾都在朱元璋的掌控之中，陈友谅没有翻盘的机会，除非战斗中小宇宙爆发，一箭射死朱元璋（实际战斗中，确实有几次打到了朱元璋面前）。对于陈友谅来说，鄱阳湖之战，不胜就是输，耗是耗不起朱元璋的。
陈友谅死于鄱阳湖之战，就算他不死，也不能改变灭亡的大势了，江西丢了，湖广地区的战争潜力也被他压榨的差不多了（岳州倒是凑出点军队救援武昌，常遇春带五千精锐一冲，就笑着打出gg），朱元璋一围武昌，就可以宣告灭亡倒计时了，朱元璋对围城的常遇春说：“彼犹孤独处牢中，欲出无由，若来冲突，慎勿与战，久当自下也”《明太祖实录》。
总结。龙湾之战（1360年6月）前，朱弱陈强，到江州之战（1361年8月）前，朱陈均势，江州之战后，陈弱朱强，鄱阳湖之战是陈被逼到绝境，想要来一把豪赌，赢回江州之战前的均势局面，然后输了，这下底裤都不剩了。
最后，想一下if线，假设陈友谅选择了攻应天：1363年四月，陈友谅到达应天城下，朱元璋紧急调遣徐达常遇春等人从庐州回军，调遣汤和、耿炳文从张士诚前线回军（张士诚可能会吃掉部分边境），五月，朱元璋带领回援的军队在应天城下击败陈友谅，陈友谅沿长江退军，朱元璋也追击，然而长江两岸都是朱元璋势力，陈友谅一路被骚扰，六月，朱文正带领江西军队在江州拦截陈友谅，战斗中，朱元璋的追兵也加入战斗，陈友谅战死，张定边带着陈理回武昌，然后回归历史。在这个世界线上，我们又会这样嘲讽陈友谅：之前打应天输了一次，还要继续打应天再输一次；孤军深入千里，还打输了，懂不懂兵法啊？等等等
